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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決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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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來小皇帝並不是孤身一人。而且他似乎也不甘於現狀呢。

我心裏暗忖著,四體也漸漸爬上陣陣寒意:這朝中人事詭譎多變,眼見未必為實啊!

“咱們去宮中逛逛。”雲絮的心情似乎好了些,拉起我的手就要往外走。

我也一下子來了興致。

旁邊水兒也要跟上去,卻被雲絮屏退:“不用隨侍。”

立在雲香閣的蕪廊下,但見晴空在日光照射下亮的刺眼,院中的花樹翠竹仿佛都鍍上了一層透明的金箔,幹熱的空氣中草木幾乎要被蒸融。我倆躲在樹蔭下,才勉強感到一絲涼風。

已經六月份了,天越來越熱。

我們正欲離開雲香閣,卻見不遠處一個身著明黃袍的年輕男子正急步前行,一臉急躁的表情,他身後不遠處,一個四五十歲的士大夫模樣的男子正小跑著緊追過來。

我還沒等看清那二人面容,雲絮卻已向來人躬身行禮了:“臣妾見過陛下。”

我聞聲一驚,一細看,果然是小皇帝,連忙跪下行禮。

宇文邕三步並作兩步走至雲香閣前,略略揮手示意我們起來。而那個官員也跟了過來,在他面前跪下。

“陛下,請聽老臣一言吧!”那男子鬢發微霜,黑瘦的臉上布滿汗珠,喘息著說。

“唉!”宇文邕長嘆一聲,眉頭緊鎖著,一拂袖轉過身去:“崔大夫,你說吧。”

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小皇帝焦躁厭煩的表情,他以往都是面含笑意,永遠不會動怒的樣子。

“陛下,萬萬不可對陳國出兵啊!”那官員頓首道。

宇文邕負手而立,冷覷著他:“朕已把軍國大事委托給大冢宰。一切按照大冢宰的意思行事,卿勿多言!”

我聞言,心弦被微微挑動:這不是前幾天楊素跟宇文傾商量的事嗎?看來小皇帝已默許對陳用兵了。這真是他的本意麽?還是畏於宇文護權勢的無奈之舉?

“陛下,”那崔姓官員膝行向前,拽住宇文邕外袍的下擺,顫聲道,“臣已向大冢宰提議多次,他均不予理睬。還望陛下做出明斷啊!”

“朕說了,大冢宰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,你還不明白麽!?”宇文邕的語調驟然拔高,強壓著的怒意似乎一觸即發。

我悄悄附在雲絮耳畔問道:“那人是誰啊?”

“天官司會中大夫崔猷。”

宇文邕不再跟他糾纏,轉身就欲離去,不料崔猷竟一把抱住皇帝雙腿,喉嚨裏含混著悲咽:“陛下一定要三思啊!”

“滾!”小皇帝勃然大怒,一腳踹開他,頭也不回地進了雲香閣,只餘崔猷連連捶地痛呼。

我被他這一怒驚得倒抽了一口冷氣,半天都沒回過神來,只是楞楞地看著崔猷伏在地上。

雲絮已遣了宮人去扶崔猷。

待宮人把崔猷帶走,雲絮才匆匆進了雲香閣,我也隨即跟了進去。

小皇帝背對著我們站著,一拳砸在院中的柳樹上,另一只手緊緊攥著,微微顫抖。

他的頭向上仰著,好像強力壓抑著什麽,這股情緒裏不僅有憤怒,還有無奈和悲愴。

我立在遠處,冷眼看著這一幕,雲絮則悄聲走至他身後,一手輕輕撫上他的背,溫聲勸道:

“陛下,外面日頭毒辣,您還是進屋納涼吧,免得怒火攻心,傷了龍體。”

小皇帝沈默了半晌,最終還是僵硬地轉過身,一步一步地跨進閣內。雲絮緊隨其後進去了。

我這裏有些猶豫,最終還是找個陰涼處站下,這種情況下我怎敢進去打擾?小皇帝正在氣頭上,還是小心為妙。

半晌後,雲絮便遣了水兒叫我進去。

我立室內一角,垂首站著。小皇帝坐在榻上,上身靠在雲絮身上,雙眼輕輕閉著,怒氣漸漸消散,平靜地說著:

“這幫老臣著實惱人。說不動大冢宰就來我這裏聒噪。我已將軍政大權委托給大冢宰,又怎好幹涉他決策?唉——”

雲絮的下頜抵著小皇帝的頭發,雙手輕輕按摩著他的太陽穴,柔聲細語的說:“陛下勿惱。您既已同意大冢宰的決策,就應明確亮出你的態度,不要讓這些大臣再來勸諫。您只要下一道同意大冢宰出兵的詔書就好。那樣聖意已定,別人也不好多言了。否則您在背後白白受著委屈,卻無法讓大冢宰和朝臣理解您的心意。”

雲絮的話說的意味悠長,我聽了後心裏一驚:她這不是慫恿小皇帝出兵嗎?可是以她的才智應該能看出出兵不是明智之舉。為何不勸諫皇帝,反而順著他的意思說話?莫非小皇帝心裏也明白,卻無權無力幹涉!?

我渾身悚然一震,慢慢推測著:這一決策背後可能潛藏著皇帝和宇文護之間的權力博弈啊。也許小皇帝也知道出兵不妥,但他為了向宇文護表明自己無意幹政,竟以一場戰爭的勝負為代價去支持宇文護的決策。他恐怕是有更深遠的謀慮吧。

我被自己的猜測嚇了一跳,只是愈發覺得眼前溫良無害的小皇帝其實並不簡單。

這沒準又是一出“康熙與鰲拜”博弈的戲碼。雙方都在暗暗揣測對方用心。尤其是小皇帝更得小心翼翼,一旦他失去了宇文護的信任,有可能面臨被弒殺的下場!

如若那樣,雲絮該怎麽辦?

雲絮她不是糊塗人,肯定會對未來有所打算,她不會甘心涉險。小皇帝應該是靠得住的。

這樣想來想去,我額角都滲出了一層冷汗。此時宇文邕已坐直身體,拉著雲絮的手,淡淡道:“也好。朕一會就叫孝伯擬一道旨送到相府上。“

“陛下,”水兒突然從門外進來,對著宇文邕恭聲道,“齊公已在閣外等候多時了,他說有事要奏請陛下。”

“他怎麽也追到這來?”小皇帝微微蹙眉,旋即道,“讓他進來。”

“臣弟叩見皇上,雲娘娘。”宇文憲拂衣跪下,向著他二人行禮。

“五弟請起吧。”小皇帝擡手示意道。雲絮此時已侍立一旁,垂首看著他們二人。

宇文憲從容不迫的起身,神情還是那般整肅,眸光冷定,俊朗的眉宇凜然生威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雲絮,兩人臉上都閃過一絲微妙的表情,旋即恢覆正常。

我暗暗觀察著,卻不明其意。

“五弟何事?”小皇帝已經恢覆了一貫的溫和,笑著問道。

我不禁扶額,這小皇帝的情景模式切換得也略快了點兒吧。

“陛下,”宇文憲還是千年不變的冰霜臉,拱手道,“大冢宰托我向陛下問一聲,是否對陳用兵?”

原來還是這個事啊。我都聽得不耐煩了。竟還要勞駕皇弟親自跑一趟。

不過,雲絮好像說過,宇文憲深得宇文護倚重,已成為皇帝和宇文護之間交換信息和意見的橋梁。他既是雍州牧,掌管京畿衛戍,又是皇上的親弟弟,宇文護的堂弟,身份微妙,確實同兩方都能說上話。

“你來是為這事?”宇文邕自榻上站起,淡淡說著,“大冢宰竟還不知道朕的心意嗎?軍政大事已由大冢宰全權處理,無論他怎麽安排,朕都沒有意見。朕會令宇文孝伯起草對陳出兵的詔令,很快會送到大冢宰手裏。”

“臣弟明白,陛下若無事,臣弟告退了。”

“等等,”宇文邕又喚住他,“以後有類似的事,就按大冢宰的意思行事就好了。對於軍國大事,朕不甚明白。也就不用特意向朕請示了。”

“臣弟……知曉。”宇文憲的眸光閃動一下,最終還是沈沈開口。

“去吧。”

我望著宇文憲峻拔的背影,暗暗尋思道:雲絮說過宇文憲深谙用兵之道,曾多次指揮大兵團作戰。他對此事應該能做出正確判斷,但卻一直沒明確表態,這種反應實在是令人玩味。他的真實想法又是怎樣的呢?

直到步出皇宮時,我還在琢磨著這些事情。看來,皇帝、宇文護、各位王公和朝臣之間的關系遠比我想象的要覆雜。我有些慶幸當初在閻氏壽宴上擇偶時沒有選擇那些王公,否則怕是要被卷入這些權力之爭,不得安寧了。宇文傾畢竟是處在權力邊緣的人啊。

我跟著宮人走在那寬敞的石板道上。擡頭瞥見晚霞已將雲天塗染成一片金燦燦的錦繡,映得九重宮闕熠熠生輝。這縷餘暉還是被暮色一點點吞沒了。回望身後的深宮,已漸漸被裹入夜色裏,就像深邃無底的黑洞,一點一點吞噬人心。

我不由得後退了幾步,只覺那皇城好像如怪物一般叫嘯著向我撲來。渾身一陣戰栗,雙腿一軟,幾乎要跌倒。

我為何突然這般恐懼?難道是對權力和政鬥有著天生的厭惡和排斥?

夏日的薄暮雖暖,我此刻卻遍體生寒。

在宮門旁等了好久,眼見太陽就要沒入地平線,也未見宇文傾出現。我們約好這個時候在這裏碰面的。

再過一會兒,宮門就要關閉了,那我可能就無法出去。

猶豫片刻,我決定獨自出宮。

“什麽人?”守城的衛兵長戈一橫,攔住我的去路。

我掏出懷中的令牌給他晃了一晃。還好雲絮給了我通關令牌,方便我隨時出宮。

“原來是雲娘娘的人,走吧。”

我大步流星的走出宮門,將九重宮闕甩在身後。

宇文傾的家宅在西街盡頭,我向路人打聽好方向,便一個人沿著街道往回走。

這古代公共設施太不發達,連個路牌也沒有,若不是有人相告,我這路癡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。

暮色一點點鋪上長街,長街行人漸稀,小商小販都正準備收攤回家。

看著他們忙碌的身影,我心頭漫上了一絲暖意。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平頭百姓,都是要生活的,只是掌權者考慮的是國計民生,老百姓就只管一家溫飽了。誰都有誰的責任,誰都有誰的造化,蕓蕓眾生,各司其職,世事輪轉,一刻也沒有停息。

那我呢?我穿越到這個陌生時代,繼承了蘇宇涼的身份,難道餘生就要以蘇夫人的名義生活下去?

我在長街上悠然踱著步,卻不料一輛馬車從後面趕了上來,險些把我刮倒。

車上的小廝剛要破口大罵,我一轉過身,他就楞在了原地: “夫人?”

慶生的表情有點尷尬,連忙陪著笑,翻身下馬。

“將軍呢?說好在宮門處匯合,怎麽不見人?”我有些不悅。

“將軍臨時有些事,來得晚了些。他正在車裏,您快上去吧。”

我撩起車簾鉆進馬車,宇文傾正默然坐在榻上,身體挺得筆直,一言不發。

“今天是為何事?怎麽來晚了?“我訕訕問道,想打破這尷尬的氣氛。

他默然轉過頭看我,眼瞳裏是枯寂的色澤,一道紅紅的血柱順著他的右額淌下,跳入我的眼簾。那血柱橫亙在他白皙的臉上,竟有幾分猙獰可怖。

“怎麽會這樣?”我倒抽了一口冷氣,低聲驚呼,趕緊掏出懷中幹凈的絹布,為他拭去額邊血跡。

他一動不動,任由我擦拭著,良久才慢慢開口:“我勸大冢宰不要出兵南陳。他不聽,反而遷怒於我。”

“額頭上的傷是他打的吧?”我淡淡問著,看著他那可怖的傷口,像是被杯盞砸出來的。

他沒有說話,嘴抿成一條線。

“那你又何必管這麽多,做好你的禁衛將軍就好了,出兵打仗自有別人。”

我溫聲勸著,心裏卻寒意翻湧:宇文護竟會如此專斷?連宇文傾的話也聽不進去,還把他打成這樣?也許,他從未把宇文傾放在眼裏,只當他是一枚棋子吧。

我們倆都各懷心事,馬車裏一時沈寂無聲。

良久,他突然嘆了一口氣,澀聲道:“宇文護已任命宇文直為行軍總管,率領陸通、田弘、權景宣、元定等人,不日沿江而下,攻入陳國。而我則作為糧草督運,負責押運糧草和作戰器械。”

“為何要你同去?你不是皇宮禁衛嗎?”我驚道。心裏漸漸湧上一絲不好的預感,宇文傾此行怕是兇多吉少。

“是宇文直保舉我做的押運官,我能推辭麽?”他搖了搖頭,嘴角擠出一絲苦笑。

宇文直?又是他?他這樣做……莫非是為了結宿怨?

我想起了,宇文傾說過他因接受皇帝賜婚一事與宇文直結下了梁子。此番,宇文直讓宇文傾負責押運糧草這等後勤事務,而不讓他充當先鋒。那麽此戰若勝,宇文傾無法領功;若敗,則會一起受累。

宇文直定是有意為之,公報私仇。

那次閻氏壽宴,我公然拒絕了宇文直的要求,反而要求嫁給宇文傾。這對宇文直來說,肯定是莫大的恥辱。一個民女當眾拒絕王公的邀婚,無疑是對他權威的挑釁。以他那般貪狠詭譎的性格,怎會咽得下這口氣?

沒想到,竟是我連累了宇文傾。

我垂著頭,半晌不語,心裏的懊悔一波一波湧來,我想對他說些什麽,但卻覺得語言蒼白無力。

我無力改變現實,也無力扭轉他的命運。我只能做個旁觀者,關註著他命運的走勢。然而他命運的轉折,卻是因我而起。枉我是個現代人,卻什麽也改變不了。

無力感和負罪感一波一波地湧上心頭,幾乎把我打垮。

擡眼看了他一會兒,我終究沒說出一句話,只是逸出一絲嘆息。

“你不用自責,這不關你的事。”宇文傾竟看穿了我的心思,安慰道。

他面上雖也透著無奈之色,但卻沒有怨懟,似乎已坦然接受了一切。

“我後日就要出征,不知何時回來。你可以回蘇家暫住一段時間。”

我點點頭,糾結了半晌,心中愁緒終是化為一句囑托:

“你多保重,一定要活著回來!”

他怔了一下,終是無聲的笑了,笑得苦澀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我覺得宇文傾有時還挺讓我心疼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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